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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荒唐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说这话,心里好受吗?讲这些,不是想和你吵架,我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。”苏青瑶泄出一口气。“先这样吧,我今晚去谭碧那儿过夜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,不要那么幼稚。”徐志怀起身,不自觉重复。“苏青瑶,我还不够你随你的心意吗?你要和谭碧做朋友,我答应了。你要找个事情做,我从没阻拦。你要去上学,我也帮你弄好。你现实一点、理智一点,好不好?”

    说完,他叹息,又道:“还不够吗,阿瑶,我所做的一切,我们、我们——”

    突得一下,男人哑了。

    心微微疼,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,原是用镊子轻轻撕  首     发     地     址 -  -   - m   .   e   m   o   s  h   u  w   u 1  .   c  o  m   扯,然而一不留神,拉出一片鲜红的血rou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这是我的问题,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……”苏青瑶抬头,眼里蒙着水雾,一眨不眨,生怕雾凝成了雨。“相反……志怀,你在我心里,也一直都很好。”

    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,喉结上下一动。

    他不明白,这么多年,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?令她敢这样羞辱他,把当他傻子耍?都这样了,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,只要她真心悔改,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——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,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。

    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
    “那是为——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苏青瑶抢先一步。

    她颤声,同他道:“你知道吗,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,留下来陪我说说话。就和你在合肥时,说的那样……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……可惜没有如果。”

    “从前,你是说在杭州?那时候你才多大,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,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?”

    “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。”苏青瑶缓缓说。每说一句,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,杜鹃啼血般。“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,遇到了什么人,发生了什么事。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。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,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,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、一只猫,你叫我吃好喝好,穿好看的衣服。而我要在你闲暇时,逗你开心。志怀,如果一对夫妻,连关爱彼此都不肯,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?”

    “我说了,那是因为你太小,根本不懂我的想法——哪怕现在,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,在说糊话。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。”

    苏青瑶垂眸,轻轻一笑。

    她知道他不明白,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,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,背叛了他,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。

    “好吧,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。”话音方落,她转身。“很晚了,我该走了。”

    徐志怀没动。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,躲到楼上,哭一阵,哭完就好了。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,徐志怀莫名有些慌。

    “青瑶。”

    她没理。

    “苏青瑶!”他又喊一声。

    她依旧没理。

    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
    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,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。

    很快,她走到门关,突然转身,看向徐志怀。

    他张嘴,预备说什么。

    还未吐出一个字,钟声冷不然闯入。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,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,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,挥舞着刀枪剑戟,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,什么父子亲、什么夫妇顺,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。

    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,隔着几步,又隔了很远。

    许久,钟声渐息。

    她离开了。

    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。

    他没拦。

    走出家门,夜连夜,不知几更天。

    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,一路向左,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。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,大而明亮,摇动的树影间,偶有一两声鸟鸣。她走走停停,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,终于累了,手一撩旗袍摆,卡在腿窝,蹲在街边。

    秋风抚过行道树,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。

    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“沙沙”声,一直蹲到脚发麻,才起身,掸掸灰尘,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,预备问他们借电话。

    到警察局,大堂到处亮着电灯,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。

    苏青瑶走上前,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,借来电话,拨给谭碧。

    叫接线员转接过去,却没人接,又等了许久,依旧没声儿。

    正在这当口,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,路过苏青瑶,与同事嘀咕了几句。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,看着像拉洋车、搬砖头的苦工,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,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,上头打着两个补丁,一个在心口,一个在后腰。

    少顷,新进来巡警直起腰,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,示意将犯人带走。

    苏青瑶有些好奇,放下电话,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。

    巡警瞥她,道:“几个密谋罢工的,据说跟共产党有关,躲租界来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鼻子一哼,牛打喷嚏似的,又粗着嗓子问:“你电话打完没?”

    苏青瑶连忙摇头。

    她深吸一口气,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。

    未等这口气吐出去,电话便打通。不知为何,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,像脚步声来了又去。苏青瑶不敢出声,紧紧攥着话筒。

    等了一会儿,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:“喂,哪位?”

    “锦铭,是我。”苏青瑶轻轻开口。

    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,“怎么了瑶瑶,这么晚打电话来?”

    “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,”苏青瑶抿唇,“你能不能来接我?”

    于锦铭顿了顿,说:“刚好,我正要去接常君,他还在谭姐那儿。这样,我先来接你,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,好不好?”

    苏青瑶听了,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,道:“好,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带着些许苦涩,笑道:“瑶瑶,别这样跟我见外,其实我也……帮不到你什么。”

    放下电话,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,已是子夜。

    是的,子夜了,徐志怀掀开袖口,低头瞄一眼手表。

    他仍坐在沙发,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,茶水喝到一半,早已凉透,却没再添。他放下左手,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。

    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,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,从未有过的不顺。

    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,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,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,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。两方会谈,对面竟提出,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,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,换一批包身工上来。

    徐志怀自然不肯,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,其余的人,得按合同办,他不出这个遣散费。至于转手后,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,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,与他毫无关系。

    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,立刻改了话头,说接手纺织厂的事,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。

    他们清楚,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,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,导致物价飞涨,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,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,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。火柴厂,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,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,纺织厂。

    又恰逢沪战,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,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,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,可他开工一日,发一日工资,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。

    洋人那点心思,徐志怀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他若不管工人死活,自己拍屁股走人,从此不当老板,行得通。可他真不甘心。他参加过五四,见证过五卅,呵,谁没年轻过呢?在他之前,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,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,各式各样的青年。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,转眼消散无踪。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,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,唯有实业……

    “先生,这么晚了,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太太……万一遇到歹人……”小阿七怯生生拎来一壶热水,将泡了又泡的茶杯再度注满。

    徐志怀瞥她,手边伸到内兜,去拿香烟。

    “太太也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。”小阿七鼓足勇气,继续说。

    “随她去。”烟叼在嘴里,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。“大晚上的,能走多远?”

    小阿七嘀咕:“都快一个钟头了。”

    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,手指使劲,突得一拧,揉碎它。

    “叫司机把车开出来,我去一趟警察厅。”他分明面向小阿七,可目光穿透她,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。“你们带上灯,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。”

    说罢,徐志怀皱着眉,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,自嘲似的笑一下。

    “还以为在合肥……我们已经和好了。”他对自己说。